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界面新闻编辑 | 刘海川
倒垸
7月5日中午12点，轮到吴莉上堤坝接班。她11点就开始吃中饭，来不及抱抱3岁半的儿子，放下饭碗就骑摩托车去了家对面的坝上。
6月下旬，团洲垸进入汛期，村民们在农忙之外多了一项重要任务——防汛。他们4班倒24小时在村子的堤坝上巡逻排查，为了及时发现管涌险情，要经常割堤坝边长了又长的草。吴莉是村里的会计，前两天刚跟几个村民一起，把堤坝旁边的电线杆重新拉上了电灯泡。
下午太阳烈，但巡逻纪律规定，不能在堤坝上的棚子里坐太久。吴莉正蹲着从堤坝侧面观察一处是不是有凹陷，家里婆婆的电话打过来：“听说团北村的坝子有险情”。吴莉说：“妈妈，你别造谣。”
挂了电话后，吴莉心里有点发怵，又联系了一个住在团北村的亲戚。“这边是决口了，要赶快转移”，亲戚说。吴莉马上给婆婆回电话，让把家里1楼的衣服棉被全部搬到楼上去，然后骑个摩托从村子的1组开到9组，看到人就喊：“决口了，赶紧撤离！”
十几公里之外，决口所在地团北村情况更加紧急。村干部在门口喊赶紧去坝上时，刘秀芹腿都软了，28年前“怕水”的感觉又一次袭来。她不知道该拿什么，牵着两个七八岁的孙子就往堤坝上跑，脚下袭来的洪水已经砸起了水花。后来回过神，她看见自己慌里慌张地提了个袋子出来，里面装了孙子的几本书。
据后来的官方报道，湖南岳阳华容县团洲乡团洲垸洞庭湖一线堤防（桩号19+800）发生管涌险情，团洲乡于7月5日15时32分报险，13分钟后，华容县工程处险组到达现场，发现桩号19+450处堤面下陷1.5米，堤身内坡有大量出水，流量约2立方米每秒，他们立即调集了砂石车辆赶往现场。
当天17时48分，堤防经紧急封堵失败后决堤，决堤口宽度约10米。19时，决堤口宽度延伸至约100米。截至7月6日9时，洞庭湖团洲垸溃口宽220米。
那天晚上，刘秀芹和村民们坐在堤坝上，眼前的水已经淹没村里大部分房屋，击起一米高的浪。她听见房屋在水里倒塌的声音，鸡鸭被拍到堤坝上。刘秀芹想，养的9亩鱼塘肯定没有了，房子里也什么都留不下。挤不上转移安置的大巴车，她抱着两个孙子，在堤坝上坐了一夜。
人在水下讨生活
上世纪六七十年代，随着人口不断增长，农村耕地面积少，围海、围湖造田兴起，“向湖水夺地，向海涂要粮”是这一时期的口号。1977年，湖南为了增收粮食和消灭血吸虫，在洞庭湖畔改芦洲为良田，建成了团洲垸。垸，指的是用堤坝围起来的区域。
付中训是团洲乡政府一名退休干部，他向界面新闻回忆，当时负责围垦团洲垸的行政牌子叫团洲灭螺围垦指挥部（螺指钉螺，血吸虫的中间宿主）。华容县政府给下面每个乡镇分配指标，动员百姓移民到团洲垸开垦湖地，新建家园。改制后，指挥部变成团洲乡人民政府。
那个年代还没有分田到户，百姓睡的是茅草棚子，没有移民阻力，一些在原地方谋生计困难的人，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，加上湖区土地肥沃，大家觉得团洲垸“是块肥肉”，移民指标一度要找关系才能分到。付中训回忆，1978年建成后，从华容县各乡镇来的八九千村民搬进了团洲垸，想来的人太多，后来又扩容四五千人，他们在这块8.8万亩的土地上安家落户。
付中训在这一时期从华容县广播电视局调入团洲乡政府工作。当时团洲垸响应国家号召，大量种植经济作物皮棉，成为国家棉花主产区。团洲垸最红火的时候是上世纪90年代，当时有13个村场，2万多人口，垸里居民人均2亩3分地，每亩能收成1200到1500元。男女老少都愿意在家种田，人均收入超过华容县城，成为全县最富裕的乡。
然而，围湖造田也意味着垸区长期与湖水搏斗，人在水下讨生活。据湖南省水利厅统计，20世纪50年代以来，洞庭湖区有40年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洪涝灾害，平均1.5年发生一次。
团洲垸的防洪大堤在历史上曾多次面临洪水的考验，其中最严重的是1996年的决堤事件。当时团洲垸大堤决堤口460多米，5500多户受灾，大量村民的房子倒塌，14人遇难。
1996年村民夏勇才30岁出头，他依稀记得，当时为了围堵决口，村民们把一袋袋子的蚕豆装船沉下去。那次洪水冲毁了他家3间平房，夏勇跑到岳阳亲戚家借了一张雨布，在堤坝上找两条凳子，支起竹竿，搭个棚子睡了一个多月。40多天后，垸内积水退去，夏勇回到家的地方，捡起地上的砖头重新砌房子。
1996年洪灾后，团洲垸不同的村子采用不同的灾后重建帮扶方式。有的村子让每户交3.5万元，政府给建起安置房；有的村子评估村民倒塌房屋的数量，给出一定金额补偿，夏勇家倒塌的3间平房得到了700元补偿；还有的村子评估村民的劳动力、田地数之后，政府出面替村民向银行贷款建房。
据《岳阳年鉴》，1996年的洪灾造成团洲垸棉花、粮食、渔产全部绝收，交通、电力、通讯基础设施严重损毁，14人死亡，直接经济损失5.5亿元。
付中训说，自那以后，团洲垸风光不再。一些村民失去了家人和房子，对团洲垸失去了希望，就迁出去了。一些村民去外地投亲靠友，再也没回来。夏勇当年也有想过搬离团洲垸，但“原来的村子不收了，又没有一技之长，搬去哪里呢？”
恢复生产后，团洲垸人口降为17000人左右。种田也渐渐比不上外出打工挣钱，目前，垸里常住人口约为7000人，几个种田大户把村里的田全部承包下来，大部分村民都在外务工，垸里常住的基本是老人和小孩。
围堤
1996年溃垸成了团洲垸百姓28年来心头的阴影，处在三面环水、极易出险之地，每年的防汛是团洲垸的大事。
团洲垸的防汛工作由乡政府成员组成的团洲乡防汛指挥所部署，采用准军事化管理，将团洲20.8公里的一线防洪堤坝划分给4个营负责，每个营配有营长、副营长、教导员和工程员。
营下面以村为单位组成连，村支部书记担任连长，每一位村民为了共同的田地家园，都要承担村子范围内堤坝巡逻、割草等任务。
7月5日下午决口后，最初的现场视频显示，一艘载有散沙的船尝试在决口处吹沙堵口，另一艘船正在航行过来。这段视频引起了网友质疑，为什么不用更有效的沙包和石块封堵，附近有没有准备充足的防汛物资？
黄虎担任过多年团洲乡防汛指挥所第3营营长，他向界面新闻介绍，近些年，湖南使用“车船代仓”这种防汛物资调配方式，堤坝沿线停有载着沙袋、石块等重要防汛物资的车船，司机3班倒24小时待命，哪里出现了险情，就马上开过去用沙石围堵口子。口子大了堵不住，就沉车裹头封堵。
同时，堤坝沿线要堆放沙石、彩条布等防汛物资，称为“太平土”，风险大的堤段多放一些，风险小的堤段少放一些。一般在7月1日之前，所有防汛物资都要到位。
据黄虎的经验，这次险情刚开始时决口不大，可以马上用准备好的沙袋封堵住。后面决口越来越宽，装着沙子、石块的卡车应该沉下去围堵，还可以把沙袋和石头加在船上沉船围堵。然而现场并没有这样做到位，导致决口最后撕裂200多米。他认为，沙袋、石块这些重要的防汛物资可能没有准备充足，现场指挥人员也存在一定的经验不足。
实际上，像视频中那样用吹沙的方式封口，不仅收效甚微，散沙在水流中产生的冲击力还会把决口打得更宽。黄虎说，散沙顺着洪水流入良田还会导致田地来年绝收。他表示，1996年和这次决口的位置都在第4营的团北村，这里堤坝地势低，应该要重点防范，他不理解为什么没有提前将散沙和石块装袋备在这附近。
由于近些年长江中下游地区干旱，实际上，团洲垸多个村子的村民感受到，近三四年洞庭湖水位不高，邓望花说：“连河道里的水都很少”。监测显示，2023年7月，洞庭湖城陵矶站实测水位为24.4米，跌破1950年以来历史同期最低水位。
村民邓望花记得，2023年村里便没有组织村民做防汛工作，但老一辈的人还是担心，每天晚饭后亲自去堤坝上看看，“上升了就心里记挂着，下降了就舒坦一些”。
然而，今年6月中旬以来，湖南持续降雨。6月30日，洞庭湖城陵矶站水位达到警戒水位33.0米，形成了洞庭湖2024年第1号洪水，团洲垸一直到7月3日才雨歇，但雨量小于1996和1998年。
接着是7月4日暴晒一天，巡逻员傍晚回来说，水位还下降了，应该没什么问题，但7月5日便发生决堤。
7月10日，湖南日报发表《答问团洲垸》一文，对于“为什么抢险前期引起部分网民质疑？”，文章称，从技术角度来看，刚出险时人们的应对似乎有些经验不足，经验不足导致有些工作出现忙乱。毕竟自三峡蓄水以来，洞庭湖区江湖关系发生了变化，已多年未出险情。
上文称，随着国家、省、市、县各级防汛机构高效运转，专家到位指导，防汛物资源源不断抵达，抢险、处险、决口封堵有序推进。5日晚，4200余人及300多台（套）设备进入现场应急处置。连日来，现场抢险人员采取“人歇机不停、轮班倒作业”的措施，日夜连续奋战，于8日22时33分成功将226米长决口封堵。
堤坝质量也关乎汛期风险。黄虎介绍，正常情况下，每年年底，乡政府会对堤坝开展秋修和冬修，修补老鼠洞、蛇洞、地面塌陷等，小修半个月到1个月，大修2个月。到了次年春天，乡政府会组织各个村排查河堤、穿堤涵闸、电排站等，做好汛前安全检查。
《答问团洲垸》一文称，团洲垸是上世纪中期在沙洲泥滩上围建起来的，部分堤段底子薄弱、地基不牢实，堤身土质差，堤线也存在不科学等问题。此次团洲垸遭遇长达10多天的强降雨，对防洪标准提出了更严峻的考验。
未来怎么办？
经过两天两晚的封堵，7月8日晚上，团洲垸一线堤防决口合龙。垸内滞留水量约2.1亿立方米，相当于15个西湖的蓄水量。目前排涝工作正在进行，专家预计，从7月9日开始排涝计算，积水全部排出大约需要17天。
付中训感慨，1996年溃垸让团洲垸元气大伤，还没彻底恢复，28年间村民刚有了些积累，又遭遇一次重创。他称，有村民到现在还没还清当年重建房子借的钱，这些人要么是劳动能力不强，要么是家里有人生病或是遭受其它打击，家景不好。
团洲垸作为钱粮湖垸的一部分，是洞庭湖区24个蓄洪垸之一。《蓄滞洪区运用补偿暂行办》要求，蓄滞洪区所在地各级地方政府要有计划地组织人口外迁，加强蓄滞洪区的安全建设和管理，调整产业结构，控制人口增长。
历史上的围湖造田也破坏了洞庭湖调蓄洪水的能力，威胁整个长江中下游的防洪安全。1998年特大洪水后，国家在湖南、湖北、江西开始鼓励实施平垸行洪、退田还湖、移民建镇工程。据湖南省水利厅介绍，1998至2018年，洞庭湖区共平退堤垸333处、搬迁55.8万人，洞庭湖调蓄面积比1978年扩大了779平方公里。
付中训觉得，现在把团洲垸村民安排到其它乡镇去，工作量太大了，“早些年农民没有自己的土地，国家安排他们到哪里就去哪里。现在分田到户，去了新的地方怎么重新分配？”
付中训举例，1998年的特大洪水后，当时被淹的小集成垸响应国家平垸行洪号召，村民被移民安置到华容县各乡镇。当时1000多人分来了团洲垸，“做工作，搞落户、宅基地、小孩读书协调，搞了2年半才安排下来。”
邓望花今年72岁了，她摆摆手说，在这住着没意义了，她这样的老人活不过下一个28年，年轻人不愿意在村子里住，每年涨水都害怕，谁还愿意花钱在这里重新盖房子？
实际上，相比于考虑搬迁与否，多数村民想的还是更加眼前的问题，房子倒了没有，电器、牲口淹了没有。至于要不要搬迁，搬去哪里？多数村民的态度是：这不是他们能考虑的事，政府怎么安排，自己就怎么做。
团建村村民夏丽芳50多岁了，她和老公每天在工地上埋头苦干，2013年攒了18万建了现在的房子。夏丽芳目前还不能回村，不知道房子有没有被洪水冲垮，但她估计家里电器都泡坏了。刚刚大学毕业的儿子没找到工作，还可能面临要重修房子。倒垸3天后，夏丽芳的老公就从安置点去岳阳工地上找小工做了。
《国家自然灾害救助应急预案》规定，灾后倒损住房恢复重建，要“通过政府救助、社会互助、自行筹措、政策优惠等多种途径解决，并鼓励通过邻里帮工帮料、以工代赈等方式实施恢复重建”。
以及，要积极发挥商业保险经济补偿作用，发展城乡居民住宅地震巨灾保险、农村住房保险、灾害民生保险等相关保险，完善市场化筹集恢复重建资金机制，帮助解决受灾群众基本住房问题。
7月6日，岳阳市委书记谢卫江来到华容县安置点看望受灾群众，他鼓励大家坚定信心、克服困难。市委书记离开现场前说：“留得青山在，不怕没柴烧。”
（除吴莉、付中训，其他受访者为化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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